三百六十年前的紫禁城疑云|东风·西风
2021-03-03 10:03      作者:安熙龙 陈晨     来源:中国经营网

开栏语九十年前,即1931年,39岁的赛珍珠发表了长篇小说《大地》,次年获普利策小说奖,1938年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时惊艳西方文坛。她(本名Pearl S.Buck)几个月大时就随传教士父母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度过十八年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中文几乎成为母语,后来她以这段生活经历为素材写作一举成名。

20世纪90年代,准确说是1996年底,旅美多年的散文家董鼎山注意到一个现象,他在《赛珍珠复活与多元文化》一文中写道:“赛珍珠当年获诺奖名扬世界,可是她在美国文坛声誉不高,获奖一事甚至成为文学评论家的笑柄,学术上也存在偏见,大学中从不把她的作品列入文学研究课程。这证明美国文化界已把她遗忘,而她的名字还在中国读者记忆中。”

时为国际笔会纽约华文作家笔会会长,也是媒体人出身的董鼎山认为,《大地》获诺奖半个世纪后,已进入多元文化蓬勃的年代,赛珍珠这部小说描述的是外国背景、外国故事,主要角色亦非白人,革新气息甚浓,既然社会在进步,她理应受到如今青年大学生的欢迎。在成名作《大地》之前,1930年赛珍珠发表了她第一部长篇小说《东风·西风》,故事描写中西妇女地位和命运的不同,主题是探讨中美文化之间的矛盾、冲突和融合。本栏特借用这一言简意赅的书名,编译分享海外学者对中国文化、历史和社会等多方面的研究成果。

《剑桥中国秦汉史》合作主编、英国汉学家鲁惟一(Michael Loewe)说过:“普通读者也许是参观了一个博物馆或者一个短期的展览会,也许是在报纸上读到、在电视上看到了考古发现的生动报道,而对中国历史产生兴趣。这些普通读者包括大学里渴望选择专业的青年学生、在官方谈判中不得不关注中国的政治家或者公务员。在他们眼里,中国是一个遥远而知之甚少的国家,历史学家必须服务于这类读者的需要。”

希望本栏也有助于志在四方、面向未来的广大读者朋友,更好地认识和理解“他者眼中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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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嵌黄金和珍珠的天距仪,置于龙形镀金铜支架上,底座是康熙时代的景泰蓝,高0.82米,现藏故宫博物院;

它有可能是17世纪意大利所制,随罗马教廷向中国宫廷派遣的传教士特使来到北京,曾见证大约三百年前的中西文化交流和相互认知。

1661年2月5日晚上,22岁的清朝君主在北京紫禁城一座宫殿内驾崩了,这位皇帝1643年继位,年号为“顺治”。顺治帝去世后不久,遗诏向满汉大臣公布:年仅7岁的年幼皇子玄烨继位,年号为“康熙”;皇帝年幼,由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位满洲辅政大臣处理国家事务。顺治帝在遗诏中还切责自己的种种过失,包括奢靡享乐,信赖贪污的宦者和官员,未能倚重满洲将领,不听从母亲也就是孝庄皇后的教诲。

表面上,紫禁城内权力平稳过渡。顺治遗诏指定了新的皇帝和新的辅政班底,并警告新的统治者注意皇帝行为中的误区。然而,正如当时许多汉官必定会猜测的那样,这份遗诏中许多内容,后人认为是孝庄皇后和四位辅臣公然伪造的。

1661年2月最初几天发生的事情,在中国历史学家中一直存在争议。根本问题是,顺治帝真的在2月5日驾崩,还是退隐佛寺并在那里度过余生?一些富于想象力的故事写到顺治帝退位,比如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庄士敦就在《一位皇帝的传奇》(又名《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提及,康熙皇帝和孝庄皇后曾神秘造访“五台山奇怪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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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民国前期留下的顺治帝陵寝旧影。


历史学家萧一山在1923年出版的《清代通史》中,虽不完全赞同退位说,但认为退位说和病逝说两种都有可能。清史名家孟森也对这一问题做了大量研究,结论是顺治帝确于2月初死于天花,他依据皇帝亲近的侍从学士王熙以及性聪和尚的两本年谱,得出这一认识,这二人都在那一年2月初目睹了顺治帝去世,并且都记载了顺治帝日渐衰弱的身体状况。尽管这些年谱并不能构成顺治帝于1661年初驾崩的确凿证据,但孟森似乎有旁证,除非发现了进一步的信息,我们最好认可顺治帝是在2月5日驾崩。

毫无疑问,顺治帝确实留下了自己的遗诏,不过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份遗诏在公之于众前被改写、扩充。2月1日,王熙被传唤至顺治帝的床榻前,将“密封奏折”读给顺治帝听,并奉命记下谕旨。2月4日,王熙和另一位学士麻勒吉再次被传唤。据王熙所记,顺治帝命他们记录遗诏,草拟完稿,并转交廷臣。孟森在《清初三大疑案考实》中写道,王熙奏请移至乾清门并隐身屏风之后撰拟恭读,经三次检视终稿,至日暮时分,才确信所拟终稿合乎顺治帝之意。其后,麻勒吉将拟就的遗诏交给孝庄皇后的侍卫贾卜嘉,后者或许于2月4日晚才将遗诏呈送孝庄皇后。因此,四辅臣与顺治帝的母亲有大约一天时间修改遗诏,以满足自身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孟森认为遗诏中只有那些涉及用度奢侈、君臣交流有限、不愿接纳批评意见等三项内容的罪状,有可能是真实的。王熙的年谱中则记述说,2月5日晚他在宫中听到遗诏时感到震惊,并称“俱不敢载”。孟森还提供了遗诏系伪造的其他证据,指出顺治帝于1661年1月31日参加了受宠幸的内监吴良辅的剃度仪式,仅仅四天后他口述遗诏时转而反对宦官,几乎是不可能的。如同顺治帝之死的疑案一样,也有遗诏乃伪造的有力旁证,我们相信它,除非能找出相反的证据。

怀疑者或许会问:如果顺治遗诏是伪造的,那为什么康熙帝要将它写入《顺治朝实录》呢?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康熙帝知道这份遗诏是伪造的,但因个人和政治的双重原因而将它保留在《实录》中。康熙帝从来就不以谦虚著称,或许是意识到他的父皇这一被污损的形象,将使他本人成为清朝第一位真正统治中国的强权皇帝。

也可能是,康熙帝认为那些对现存遗诏系伪造一事非常清楚的汉官,会欢迎他在1668年2月颁布的有关先帝的上谕。简而言之,康熙帝通过将顺治驾崩之日伪造的遗诏留在清廷编年体史书中,并在七年后为其父写下较为正面的证言,让自己的统治留下截然不同的形象——前者是给满人的,因假遗诏表达了许多满洲征服精英所广泛持有的意见,康熙帝应该会审慎,为此而修改《实录》以至疏远这一精英群体是不值得的,后者则是安抚汉人的;通过设法塑造这两种形象,康熙帝竭力同时提升自己在两个群体心目中的权威。

孝庄皇后和新任辅政大臣,迁怒于顺治帝不听从他们的意见,而是亲近汉官,被汉人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因此,伪造的遗诏并非这位将死的君主的临终遗言,而是在所谓鳌拜辅政时期(1661—1669),清廷统治中国的政策与行政风格的前兆。在辅政的前五年,四位满洲大臣集体统治,发布谕旨,做出决策,这与他们构建一个首崇满洲的中华王朝的理想相契合。

然而,1666年之后,四辅臣之一的鳌拜设法操握权柄并削弱其他辅臣的影响力。1677—1669年,年轻的康熙帝在太皇太后(即孝庄皇后)和几位满洲谋臣帮助下,设法亲理朝政,节制野心勃勃的鳌拜。最终,康熙帝于1669年擒拿鳌拜,摧毁了鳌拜亲属及支持者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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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庄皇后的昭西陵,在清东陵风水墙外,有关这位历经三代皇权的太皇太后的种种传闻,也是清初宫廷一大疑案。

鳌拜辅政时期,是以四辅臣中这位最冷酷、最臭名昭著者命名的。这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重要过渡时期,它处于清朝(1644—1911)的成长期,在满人攻取北京近二十年后,备受赞誉的康乾盛世之前。17世纪,特别是鳌拜辅政时期,满洲人在统治汉人的国家与社会时,面临着维护手中权力、保持满洲传统的困境。

四辅臣是仅剩的、实际参与1644年入关之前诸多战役的清代统治者。尽管四人将一些行政管理经验带入辅政,但他们的主要价值观在东北南部和华北战场已经塑就。四辅臣在辅政之前戎马生涯三十年,因屡战屡胜而赢得名望,获得奖赏。他们看重的是勇气、效率、服从,骄傲地回忆起满洲政权的缔造者——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时期的军事独裁体制,不信任汉族士大夫阶层,后者的生活方式看起来柔弱无力,且对已覆亡的明王朝常存政治忠诚。

然而,四辅臣在17世纪60年代所统治的辽阔疆土,在人口和文化传统上以汉人为主。由几十万人口构成、数量极少的满洲人,在汉人看来是“野蛮”的少数人,他们统治着1.5亿汉人,而四辅臣也继承了在制度和官员构成上以汉人为主体的政治体系。17世纪30年代的皇太极、40年代的多尔衮,先后决定大量采用明朝的行政结构,并容留了许多明朝官员。显而易见,四辅臣不得不受汉人的社会政治秩序约束来推行其统治。

因此,鳌拜辅政时期的政治与政策,在“满洲至上”的诉求和强大的汉化力量之间充满紧张关系,以往几个非汉族王朝皆屈服于此。置身这样的环境中,汉人,同样还有满人,都在紫禁城皇帝宝座周围竭力活动。

作者Robert B.Oxnam,美国耶鲁大学博士,师从史景迁研习清史,在哥伦比亚大学等院校任教,1981—1992曾任美国亚洲协会主席,译者陈晨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生;选编自《马上治天下:鳌拜辅政时期的满人政治(1661—1669)》中文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收入清史研究所副教授董建中主编“海外研究中国文库”),转载已获授权。

(编辑:谭洪安 校对:颜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