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真的终结了吗?|隔岸红尘
2021-02-26 10:02      作者:谭洪安     来源:中国经营网

“冷战”时期 ,美苏之间长久相持不下的争霸局面,常被人视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谁优谁劣的竞赛。其实,资本主义早已变质、变形,而社会主义尚未发展成熟。对两者的正确定义都下不了,怎能相比?可是人们却在核战边缘为此争论了将近半个世纪!

这段话是1992年5月在德国柏林写的。若对20世纪下半叶东西方“冷战”波云诡谲的历史多少有些了解,很容易会想起那时候离苏联轰然解体还未满半年,也接着会联想到那是“冷战”落幕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柏林围墙倒塌”整整三周年的日子。

写这段话的人,可不是隔岸观火、泛泛而谈的评论家,而正好身处关键的历史现场第一线,他就是时任西柏林自由大学教授的华人学者喻钟烈。

早在19世纪下半叶,在这片以盛产思想深刻的哲人著称的土地上,已孕育出资本主义的冷峻解剖者和严厉批判者卡尔·马克思。到20世纪上半叶,他的奥地利邻居、政治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1883—1950)写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一书。这部力作在资本主义各国大萧条余波未尽、第二次世界大战烽火猛烈的1942年问世,对资本主义的衰微也作了精辟分析。

喻钟烈指出,熊彼特本人并非马克思主义者,且长期任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但细读此书,会发现他“指明了社会主义将来必定会替代资本主义的演变行程”。

掩卷沉思之余,这位20世纪50年代“冷战”初期留学德国的华人学者,在世界走到又一个十字路口的敏感时刻,在本应平心静气的耳顺之年,逆汹涌的潮流而上,发表了一篇掷地有声、鞭辟入里的论辩文章《欧美的难题正在浮现:对资本主义的再审视》。文中先从欧洲的历史说起:

罗马、奥斯曼、大不列颠等旧日帝国的命运相似:以武力扩张领土,肆意欺压他国,最后必定失败解体。这些曾盛极一时的帝国如今都打回了原形,龟缩为意大利、土耳其、英吉利等,历史的确有情,它总是公正的、正义的。

冷战后苏联解体,剩下来的还有变了形、变了质的资本主义及发展到极端的理性主义。它不只摧毁了手工业、农业的基石,破坏了悠久的农业文明,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也正在腐蚀着资本主义自身。

旅居欧洲资本主义心脏地带不下四十年的喻钟烈,从长期的教学研究和日常生活亲见亲闻出发, 对“资本主义”的严谨审视,三十年后读来,仍然振聩发聋:

资本主义的变形、变质,体现在企业家的开拓创业不能持久,私有财产渐被挖空。无疑,私有财产制是资本主义的基石,也是资本家奋斗经营、获利致富的推动力。由此,产生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勇于冒风险、精于算计的资本家

但由于手工业的不断合并集中,大工业组织管理的复杂化与分工的精细化,不论决策还是经营,都不可能再由资本家个人单独执行,财产所有权已明显的“一分为二”。等到第一代苦干起来的资本家退出舞台后,子孙后辈们多数退化为坐享红利的有闲阶级,甚至坐吃山空而没落了。

此时,私有财产作为早期个别资本家创业奋斗的推动力失去了本意,有形无实,建立在这块基石上的资本主义也随之变质,摇摇欲坠;市场上那只“无形的手”逐渐失效,私人积极性很难以市场价格作为正确的指标,被调动到消费、储蓄、投资等经济活动中。

如今,在称霸世界的头号资本主义强国境内油气资源最丰富的那个大州,一场早有预报的寒潮吹袭,居然一夜之间让全州断电、断水、断粮,甚至连暖气也没了。一面是雪灾中噩耗不断传出,有全家老少几口因烧壁炉取暖不慎引起火灾夺命,也有前一天还调皮烂漫打雪仗嬉闹的小男孩,一觉睡下去就再没从梦中醒来,虽然父母特意给他加上厚厚好几层衣被,还是被活活冻僵;另一面是各种奇葩消息,如昼夜用电取暖保命的家庭,忽然收到电力商发来的数千甚至过万美元天价电费单,因为电价随需求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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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源和财富被少数贪婪巨头独占,即使勤勉如德州牛仔也唯有望油兴叹。

垄断经营的电力、暖气供应商“精于算计”,基础设施长期疏于维护而退化老旧、摇摇欲坠,遇到天灾不忘狂发灾难财,还大言不惭 “按市场规律”办,致命风险则统统抛给无辜无助的普通人群,真可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一切,看来都应验了那位刚刚极不情愿地退位的“懂王”的口头禅:“这就是生活。”

喻钟烈在文章中又直言不讳地指出:

有权经营管理的董事、经理们,不论他们权力多大,在位多久,实质上已不是该企业财产的所有者,只是为高薪卖力的雇员,且随时可为更优厚的待遇拂袖而去。而一旦遇到经济衰退,因市场失去自动调节功能,政府只能违反“自由放任主义”的铁律,对经济施加大力干预,补贴、救济甚至利用军备、战争作为手段刺激经济成长繁荣。这就与靠清教徒苦干精神,靠个别资本家冒风险去开拓、创业的资本主义完全不同了。

“清教徒文化天然孕育了资本主义精神”,是同为德国人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1864—1920)在代表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出的著名论断,去年刚好是他的百年忌辰。

这让我们马上想到一家近年来不断出严重事故的航空业巨头。创办于1916年的这家百年老牌企业,当下这批高管设计了“质量自我监管”的妙招,以绕开严格的航空器安全标准审核。尽管连连摔飞机造成重大伤亡,公司股价大跌,国际声誉遭受重创,他们给自己开出的高额奖金、津贴还是照发不误,甚至因担责被董事会免职后,仍厚着脸皮享受可观的“下岗待遇”。而“病态”机型复飞不得不一再推迟,近日又接连曝光飞机发动机空中起火爆炸的奇观,更让人闻风色变。

波音工厂小.jpg

过度自满膨胀滋生“大企业病”,捅了一堆乱子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但这个民用与军用通吃的航空业巨婴,尽管一路跌跌撞撞,仍得到其本国政府大力扶持,继续投放大额订单。至于这个政府更是以全球警察自居,拉帮结伙,穷兵黩武,建国近250年来,只有十几年没有打仗,交出人所共知的“二百五成绩单”。

对于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引以为傲的“民主政治”,喻钟烈的评价同样一针见血:

历来资本家只会精打细算,但拙于政治而必须仰仗别人,尤其在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不论内政外交,自始至终多由王公贵族主持。如英国上议院议员至今仍非贵族莫属,丘吉尔就是出身贵族,昔日一代政雄如德国的俾斯麦、奥地利的梅特涅,还有大西洋对岸的罗斯福,皆出身官宦豪门或富有世家。不过,欧美民选政客可以说一代不如一代,连向日本推销美国汽车都要由总统亲自出马去东京游说。这种“商人共和国”推销员似的政客,妄想建立永恒的“工业王朝”,必然会可望而不可即。

刚刚过去的四年“推特治国”,山巅之城上“商人共和国”可谓登峰造极,那位商人总统任内访日也曾放过“必须开放汽车市场”的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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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的倒塌,带来一场胜者为王的划时代狂欢?恐怕只是一厢情愿。

就在喻钟烈执笔对“资本主义再审视”的同一年,任教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日裔美籍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推出《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一书。书中学院派政治理论的种种演绎,普通人无从辩驳,却让那些口口声声标榜所谓“普世价值”而片刻不忘争权逐利的职业政客如获至宝,他们信誓旦旦地宣布:西方在全球冷战中大获全胜,人类的社会制度历史演变,到此已告终结!

而日前《纽约时报》头版再开“天窗”,以密密麻麻的50万个黑点追念在疫情中逝去的本国民众,恰恰昭示着这些不幸的生命,在为一出代价昂贵且远未终结的闹剧兼悲剧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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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21日,《纽约时报》头版再开天窗,大标题写道:

仅仅一年,病毒夺去近50万生命,超过三场战争,城市、市镇、餐厅、家里和无数的心,空空荡荡。

苏联解体发生在1991年12月25日,从今天算起,10个月后就是“冷战落幕”三十周年。中国古语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眼当下,不禁要问:历史真的已经终结了吗?

最后要交代一下喻钟烈教授不寻常的身世:1911年春,黄兴带领林觉民、方声洞等革命党人攻入广东督抚署,留日时专攻化学的喻培伦也身负自制炸弹在队伍中,起义失败他被俘并从容就义,年仅25岁,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日后由喻家的家族长辈做主,将1928年出生的亲侄子过继给他,并取名钟烈,既接续香火,也寄托缅怀为国事牺牲的先烈之意。

大半个世纪过去,远离故国的喻钟烈出于知识分子的公义与良知,不顾众声喧哗,扔出“资本主义再审视”这颗重磅舆论“炸弹”,也可以说发扬了父辈矢志不渝秉承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千百年中华文化传统吧。

(编辑:谭洪安 校对:颜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