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洪流中，命运力量之强大，即便如民族这么大的人类集合体也难以逃脱它的捉弄。
　　2010年4月10日，莱赫·卡钦斯基登上了那架已经服役了20年的图-154，他的目的地是波兰民族的伤心地——俄罗斯卡廷。这本可以是一次淡化俄波两个民族百年宿怨的旅程，但命运对两个民族的捉弄却再次上演。卡钦斯基的飞机撞向地面的一刹那，卡廷之墓在流泪、波兰在哭泣、俄罗斯却已欲哭无泪。

“务必让附近居民相信……”

　　1969年的一天，几名乌克兰中学生在哈尔科夫州玩耍时意外发现了一处墓地。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多少年来，很少有人靠近它或进到里面去。孩子的好奇心是世界上最具活力的东西，或许只有依靠它才能战胜这片森林里的阴森恐怖。当那块墓地被发现时，孩子们没有发现惊喜。隐藏在这处无名墓下面的，除了白骨，没有其他东西。20多年没有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尸骨就这样在孩子的挖掘之下露出了冰山一角。孩子们吓坏了，他们疯狂地跑回家中。很快，附近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但已经没有人可以接近那片森林，因为克格勃派来的人将那里封了个严严实实。
　　关于这次意外事件的细节已经极难调查，因为唯一记载了这次事件的官方文件被前苏联克格勃乌克兰局封存了40年。
　　当一切物是人非，一些谜团才能真正解开。2009年6月，乌克兰安全局将尘封的文件打了开来，文件被曝光在媒体的聚光灯下，甚至被上传到网上。里面的字字句句告诉人们，一个专制而又封闭的政体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吞噬历史。
　　发黄的文件中一排排俄文字母依然清晰：经调查，被几名中学生意外发现的墓地中埋葬着数千名在二战时期被枪毙的资本主义波兰军官和将军；务必让附近居民相信如下解释，这些波兰军人尸体是二战时德国占领军将其屠杀后秘密埋葬的结果，并要警告他们，那里因为尸体的腐败而遗留着致命的病毒；必须用化学手段将这个墓地清除掉，并且要在一段时间内（不少于4年）派人看守这个地方，不得有人靠近……
　　事实上这不过是臭名昭著的卡廷惨案中几处虐杀波兰官兵地点中的一处，在距离这个墓地不远的地方就是斯塔罗别尔斯克集中营。1940年4月到5月，将近4000名波兰官兵在这里冤死。
　　1943年，德军占领苏联斯摩棱斯克，并在卡廷森林内发现大量被埋葬的波兰官兵尸体，卡廷之谜由此被曝光。那些从1940年4月开始就突然同自己的丈夫、儿子失去联系的波兰民众终于知道了亲人的下落。悲伤笼罩着整个国家，而仇恨却不知应洒向何方。
　　1944年，斯摩棱斯克光复，苏联在第一时间成立调查委员会，开始为卡廷惨案“编造”一个元凶，纳粹德国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已经承认了多项罪行的纳粹帝国头面人物戈林和里宾特洛甫在纽伦堡审判上却拒不承认德国在卡廷惨案中的元凶身份。

当历史回到原点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几十年中，历史学家和那场屠杀的亲历者无数次的拿出研究报告或现身说法，但卡廷之谜始终似是而非。80年代末期，自由化之风吹开了“铁幕”。戈尔巴乔夫首先承认了二战时期的苏联领导人是卡廷惨案的幕后主凶。1991年12月23日，戈尔巴乔夫在苏联解体前两天同叶利钦一同阅读了有关卡廷惨案的“密档第一卷”。戈氏承认，当时“头发都竖起来了”。1992年，叶利钦将这卷密档送交波兰。全世界都看到了斯大林等苏联在二战时期主要领导人在杀害波兰官兵的命令书上签下的名字。斯大林的签名带着俄罗斯人典型的签字习惯，从左向右往下倾斜着，笔迹很轻，但名字下面的一条横线却显出力量。
　　戈尔巴乔夫和雅鲁泽尔斯基这两位至今都饱受争议的前总统在卡廷问题上博得了难得的赞誉。但人们不禁生出疑问，“弥赛亚情结”（即俄罗斯民族的救世主意识，编者注）在1000年俄罗斯历史中早已渗入这个民族的血液中去。揭开的伤疤将长时间作痛，丑陋的公开让体制瓦解带来的屈辱与失望更加逼人，自诩为“拯救人类的民族”的俄罗斯人还能忍多久？
　　2005年3月11日，俄军事检察院检察长萨文科夫走进检察院新闻大厅。大厅内摆满了摄像机却没有记者和社会团体代表。萨文科夫示意开始，数台摄像机对准了他，他开始一板一眼的宣读俄军事检察院对卡廷屠杀案的调查情况，“在涉及卡廷案件的183卷档案中有116卷因为涉及国家机密而不能移交波兰方面，波方将只能对余下的67卷材料进行研究；在已经移交波方的96卷文件中有29卷涉及国家机密，将其移交给波方的俄方人员泄露了国家机密；由于涉及国家机密，俄方将不会指出卡廷惨案的主犯姓名。”
　　历史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至于俄政府态度上的转变，唯可用普京摆脱了对西方幻想后重拾强硬政策来解释。这同1990年戈尔巴乔夫承认苏联在卡廷问题上的罪名一样，都是政治路线的具体表现。历史的指针在被权杖随意拨弄着。
　　所以，当2010年俄波两国开始纪念卡廷惨案70周年时，普京在谴责斯大林的同时，继续拒绝交出余下的卡廷文件。这个70周年是两个民族共同回眸历史的契机，不管他们持有怎样复杂的心态。但就在这个节点，波兰总统不幸殒命于此，将生命化为了泥土，与波兰遇难将士长伴左右。

空难？阴谋？

　　当历史被发掘，既有的认知就难以避免地要被改写，比如苏波战争，比如西科尔斯基之死。
　　1994年2月，波兰《选举报》刊登了一篇著名历史学家维列维斯基的一篇文章。这位历史学家对1919年~1920年间进行的苏波战争进行了多年研究，在这篇文章中，他拿出证据，证实了后来在二战期间担任波兰流亡政府总理的西科尔斯基在苏波战争期间曾命令秘密枪毙300名苏联战俘。
　　这一惊人事实的曝光让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让西科尔斯基死于非命的那场空难。
　　1943年6月4日，一架飞机从直布罗陀海峡上空栽了下来，机上15人全部遇难，其中包括当时波兰流亡政府总理西科尔斯基。
　　2008年11月，西科尔斯基的棺木被从位于克拉科夫的陵墓内取了出来。官方要对其尸体进行研究，以确定65年前那场空难是真的如英国人断言的那样是机械故障引起的，还是一场谋杀案。
　　至今，这仍是一个谜。波兰专家和历史学家普遍不接受英国人的解释。在他们当中流传着两个阴谋论的版本。其一，苏联特工策划了这起事故；其二，英国人是幕后真凶。这两种解释实际上都和卡廷惨案有关。
　　1943年4月，德军在苏联斯摩棱斯克卡廷森林挖出大量波兰官兵遗骸。消息传出，整个波兰笼罩在痛苦与仇恨当中。当时身处盟国阵营当中的波兰流亡政府总理西科尔斯基立即起草了一份电报，将其发到了莫斯科。
　　很快，这份电报被握在了斯大林手中。他慢慢的读着电报上的字句，然后面无表情的将其交给了旁边的莫洛托夫。
　　西科尔斯基在电报中要求由国际红十字会派出调查团赴苏联调查卡廷惨案的真实情况，并附上了部分失踪波兰官兵的姓名。
　　斯大林沉吟半晌，决定先派人民内务委员会负责人贝利亚调查一下这些失踪士兵的下落。
　　不久，贝利亚的调查报告被送到了斯大林手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句话是：失踪士兵中的绝大部分因为您们所知道的原因而失踪了。
　　贝利亚的报告让斯大林对一切了然于胸。如何回复西科尔斯基呢？斯大林思考了好久。
　　两个月之后，西科尔斯基的飞机就坠毁了。波兰人当然很难相信这是一次巧合。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斯大林和西科尔斯基之死之间的联系。但这其中并不太复杂的逻辑关系让人们不禁开始联想：20年前，西科尔斯基害死了苏联战俘，20年后，他又打算揭开卡廷惨案的盖子，那么斯大林将给西科尔斯基一个怎样的答复呢？从两国角度来看，苏波战争中死亡的苏联战俘达到8万（俄罗斯说法），当斯大林在下令处死2万多波兰官兵的时候，他脑中想的是什么呢？

“找不到没有污点的民族”

　　“在人类历史上找不出一个完全邪恶的民族，更找不到一个没有污点的民族”。俄罗斯历史学家图列耶夫这样评论道。2007年，波兰决定关闭奥斯维辛纪念馆中的俄罗斯国家陈列展览，这让图列耶夫感到不平，“我们应该学习波兰，成立国家记忆学院，组织人在这个学院里好好清算一下其他民族对俄罗斯做过的残酷事情。”在他眼中，第一该清算的就是波兰在苏波战争期间虐杀苏维埃战俘的罪行。
　　实际上，俄罗斯人从未忘记这场战争。当波兰人不住的用卡廷惨案来声讨俄罗斯国家的历史罪行时，俄罗斯从未放弃用苏联战俘的悲惨遭遇来进行反击。1990年，戈尔巴乔夫结束了对波兰的访问，他按照自己对波兰人的承诺开始起草命令，要求对卡廷惨案进行彻查。但在对调查做了各方面的安排之后，这份命令书的最后一条却是如下的内容：组织专家立即对波兰在1920年苏波战争中对苏联战俘犯下的罪行进行调查。
　　苏波战争，这场1919年到1920年进行的战争以列宁所倡导的“世界革命”的失败而告终。苏维埃高层本以为波兰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会起来反对本国的反动政府，没想到这样一场类似宗教战争的斗争却沦为了民族之战。波兰民众，不管是否信仰共产主义，都起来抗击苏联人。而最让苏联人心痛的是，数万苏联战俘在波兰集中营中被虐待最后惨死。
　　从1919年到1922年，数列火车在苏联和波兰之间往返着。衣衫褴褛的人们拥挤在车厢里，火车在开阔的东欧大平原上疾驰着，这让人想起沙皇流放犯人的场面，也很像希特勒用来向集中营运送犹太人的火车。火车在沿线的几个波兰城市停下来，吐出那些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们，然后掉头向下一批“货物”狂奔。这些人是来自乌克兰、白俄罗斯的平民与红军战俘。
　　他们被塞进几个集中营内，被强迫做苦力。资料显示，从苏波战争爆发到其结束后的几年内，波兰共运送了8000多个车厢的战俘与平民。
　　一位国际红十字会成员在一处集中营内亲眼看到苏联战俘的悲惨：从马厩到岗哨，到处都躺着瘦骨嶙峋的人们，他们当中有些人还算健康，有些却已经染上了传染病，很快那些健康的人也将染病；到处都散发着臭气，人们猜测那是粪便和死尸腐烂气味的混合；没有床垫也没有被子，在潮湿又不通风的简易房间里，300多人倚靠在一起，用一个小炉子取暖，尽管里面的火苗非常微弱。
　　一个俄罗斯乌克兰调查委员会的结论称，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被当做奴隶使用，他们住在用铁皮做成的潮湿的简易房内，发放的食物还不足最基本的生存标准；战俘们被抓后马上就被扒掉了军装，他们常常只能穿一条内裤在围满铁丝网的集中营内劳动。他们常常遭到毒打，犯了一点错误就会招致致命的惩罚。集体外出做工时要自己保存自己的排泄物。他们在行进时常常被踢进烂泥坑里，然后被要求爬起来继续行进，起不来的就被毒打。
　　更可怕的是时常发生的集体屠杀，如前面所说的对300名战俘的屠杀。另一名名叫比亚谢茨基的将军也曾命令手下集体屠杀战俘。一位名叫马图舍夫斯基的军官从1922年2月开始管理图霍里集中营，几个月后他写信向上级报告，称自己管理集中营的这段时间内共死亡22000名苏联战俘。
　　这位军官提到的图霍里集中营被俄罗斯历史学家称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前身。根据留下的资料，从1921年2月到5月，在这个集中营内，6491人死于传染病，12294人因为其他原因死亡。仅三个月，战俘总数的四分之一就被“蒸发”掉了。

百年纠葛

　　如果图列耶夫的那番“没有完美民族”的论断是正确的，那么在民族历史上的争斗就将永远纠缠不清，至少在俄罗斯和波兰之间就是这样。
　　苏波战争是一场被苏联领导人寄予颇多理想主义厚望的战争，所以它的失败让苏共高层难以接受，它也就愈少被提及。冷战时期，波兰成为苏联盟国，这场战争也就当然被遗忘了。
　　随着笼罩在卡廷惨案上的迷雾被吹散，苏波战争难以避免要被重新提及。戈尔巴乔夫1990年那一纸命令的最后一条或许是一个缘起。进入21世纪，俄罗斯国内对苏波战争的研究著作已经汗牛充栋。但波兰方面却从不买帐。波兰方面留下的档案内容与俄方所声称的大相径庭，所以华沙绝不愿意承认这件几乎所有亲历者都不在人世且缺少令人信服的证据的罪行。
　　兹比格钮·卡尔布斯，波兰最著名的历史学家，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对苏波战争尤其是对苏联战俘的研究。他也被认为是在该问题上为数不多的能够做到中立持平的历史学家之一。多次到莫斯科研究材料的卡尔布斯接受俄媒体记者采访时认为，波兰集中营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其内条件之差也不是没有根据，但俄罗斯方面的描述还是有着比较大的夸张。卡尔布斯着重强调一点，问题的关键是，许多俄罗斯人已经忘记了这段历史。
　　一段导致数万苏联战俘死亡的历史，被掩埋在档案室里长达80年，这么长的时间跨越，如何不会被淡忘？
　　戈尔巴乔夫承认了苏联领导人的罪行，有斯大林签名的那份文件被昭示天下，卡廷案的真凶已经被世界公认。而苏波战争在俄波两国的研究中尚有争议，更何况他国。
　　2009年9月1日，在波兰格但斯克举行的二战爆发70周年纪念仪式上，俄罗斯总理普京在讲话中称，卡廷惨案和苏波战争中两国战俘的悲惨遭遇是俄波两国共同的不幸和谅解的标志。而在今年同波兰总理图斯克一同纪念卡廷惨案70周年的仪式中，普京不仅批判了斯大林对波兰官兵进行屠杀的不义，也不断强调俄罗斯人民不应该因此而受到责难。
　　这已经是一个百年迷局。就像阿拉伯民族与犹太民族在中东的缠斗一样，俄罗斯与波兰也已纠葛不清。可是，就在这样复杂的背景下，卡钦斯基的死又戏剧性的给整出大戏蒙上了又一层悲剧面纱，同时再次让两个民族的情感遭受最严重的刺激。这是为什么？没人能说得清楚，还是那句话，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