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帝国?至少它应该是一个将众多领土和民族置于麾下并在其上建立一套以宗主政府为中心的垂直管理体系、使得被统治民族在政治、文化和情感上均认同宗主政府的政治组织形式。用这一复杂的标准套下来，数千年来将众多民族熔于一炉的中华帝国堪称典范，让“罗马人”这一称号成为境内各族裔人民引以为荣的罗马帝国亦是此中翘楚。相比之下，西班牙、荷兰以及英国建立的殖民体系仅能勉强戴上“帝国”王冠。博丹等西方思想家所首创的以民族为单位建立拥有独立司法、行政、军事体系的民族国家的概念让帝国体系日渐成为明日黄花。动荡的20世纪让民族国家及民族主义被普遍接受，进而使得对别国的侵入和干涉统统在道义上被定义为恶行。

　　大环境之下，帝国行为日趋受限，以小博大的戏码屡屡上演。威望成为众多大国唯一可与帝国相比拟的东西。几十年来，每当大国从小国铩羽而归，总要想尽办法多留一些颜面。毕竟，如果连威望都没有了，帝国的遗产也就彻底丧失殆尽了。当奥巴马宣布美国已经完成作战目标，准备从阿富汗撤军，他在像越战时的前辈一样为帝国挽回威望。

　　奥巴马和希拉里等官员在白宫内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本·拉登被击毙的实况，这一场面充满了强国霸气。但1975年的春天，时任美国总统的福特同样在白宫内观看者从亚洲大陆发回的实况，不过那却是美国人从越南狼狈逃走的景象。此时，北越军队已经兵临城下，败局已定之下，五角大楼派出“中途岛号”航母赴越南接回仍在那里的美国人及当地雇员。

　　在美国大使馆楼顶，一架架直升机带着惊慌失措的美国人逃离越南，降落在航母之上。当航母甲板上已经看不出明显的空地时，一架古怪的老式战机突然出现在航母上空。它盘旋着，仿佛想要降落，却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甲板上的美国大兵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在又一次盘旋时，战机扔下了一个盒子，落在甲板上。士兵们将它捡起，打开，里面是一张地图。地图的背面写着这样的语句：“你们是否可以腾出一块地方，我带着老婆和五个孩子在飞机上，我们燃料不多，必须马上降落。”在落款处，飞行员注明了自己的身份：南越军官。

　　显然，这是曾共同奋战过的友军，身处命运旋涡中的美军士兵对南越人颇为感同身受，谁都不知道北越攻下整个越南之后他们的命运将会怎样。但是，航母甲板上已经停满了直升机，找不到空地了。情急之下，士兵们合力将其中一架直升机推入海里，为这位南越军官及其家人空出了一个救命的空位。

　　落水的直升机成了那段动荡岁月的一种标志，为了救下更多的人，许多昂贵的先进直升机就这样被推下海。值得强调的是，匆忙逃离的美国人并非只将这些宝贵的逃命机会留给本国公民，而是将大量的南越人一并带离了前路未卜的越南。提出这一做法的国务卿基辛格和总统福特因此在国内饱受压力，但两人不为所动，坚持一并救出盟友。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即使撤离也要保持大国威望，否则今后没有人会帮我们。

　　正当此时，南越已经彻底支持不住，其总统阮文绍于4月21日黯然地在电视上发表了辞职演说。电视屏幕里，他大骂美国人，称美国人食言后将所有南越人都抛弃了。但没过几天，一位中央情报局特工就亲自将阮文绍护送上了飞往中国台湾的飞机。这位特工日后回忆称，这位前总统带着大小皮箱走上飞机，我们清楚地听到皮箱内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那分明是金条的声音。此后，阮文绍开始了在中国国民党身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撤离，但不带走胜利。对于每一个大国来说，这都是痛苦的事情。如果不能在道义上让人敬佩其威望，至少也可用武力留下威慑。苏联对阿富汗的侵略以特种部队对达鲁拉曼宫的突击开始，漂亮精彩的开头之后却是长达十年的艰苦鏖战。这场战争送走了勃列日涅夫、打发了短命的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最终将历史使命交到了年轻的戈尔巴乔夫手上。从1985年上台开始，戈尔巴乔夫就一直对撤出阿富汗做着计划，但却一再推迟，直到1989年正式撤军。在撤军之前，莫斯科还应阿富汗政府之请去剿除素有“潘杰希尔雄狮”之称的战地指挥官马苏德，结果在对方的游击战术面前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这次行动名为“台风行动”，既是苏军在阿富汗的最后一战，也是其最后一次失败。后来，在撤军的路上，苏军不断遭到敌方武装的袭扰。在一些地段，反苏武装直接堂而皇之地近距离目送苏军。此刻，苏联人的尚武精神受到极大侮辱，苏联的帝国余威也丧失殆尽，无论威信还是威慑此时都随风而逝了。

　　在以小博大的军事斗争中，弱小一方向来采取游击战术，让强大一方在主战场上摧枯拉朽的同时却迟迟无法取得全面胜利。而游击战的逻辑一直是弱者不输即为赢、强者不赢就算输。由此，以小博大频频成功，大国征服小国也日趋艰难。于是，世界距离那个曾经的“帝国时代”越发遥远。

　　至少目前人们仍看不到其他形式的国际关系主体取代民族国家的趋势。只要国家仍存在，就会有大国小国之分。大国也就必须继续盘算如何在小国面前留有威望和威慑。就像当年让美国人把越南人带走的基辛格在给奥巴马支招时说的那样，是时候撤退了，只是一定要撤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