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的派系与思潮
2018-06-30 09:06      作者:羽戈     来源:中国经营报

   谈论戊戌变法,首先涉及人与派系的问题,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派系,哪怕无比厌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派系政治,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残酷事实。

   话说戊戌年的政治派系,一是帝党(光绪皇帝一党)与后党(慈禧太后一党),二是守旧派(顽固派)、维新派(改革派)与革命派——当时革命势力尚属星星之火,虽然微不足道,却属“预流”(预知了时代潮流),不可轻忽。

   这是最流行的两种分法,前者的轴心是人,后者的轴心是观念和策略。

   因人成派,最是常见。不过问题恰也出在人身上。拿帝党与后党来说:一来要注意,这里的“党”,不同于现代的政党,并无组织、纲领、纪律等可言,只是一个散漫的团体,甚至连团体的雏形都不具备,如帝党领袖翁同龢,以君子自命,怀抱“君子不党”的古训,要他拉帮结派,实属强人所难;二来,戊戌政变之前,光绪与慈禧的矛盾,不像后世描绘、想象的那么严重,二人有时恰是一体,不宜分作对立两派;三来,帝党与后党的二元划分,难免褊狭,万千朝臣,主动站队的其实极少,大概只有翁同龢、张荫桓、刚毅、荣禄等寥寥数人,更多人既非帝党,亦非后党,抑或周旋于两党之间,怎么定位,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遑论外人与后人。

   由此可见帝党与后党之分的缺陷所在。

   那么以观念区分,会不会明晰一些呢?问题同样存在。

   有人对守旧与维新毫无主见,不知该怎么站队;有人游移于新旧之交,朝三暮四,首鼠两端;最要命的是,戊戌年这三派之维新派,容纳了渐进与激进两种政治路线,这两路人物,未必是兄弟或同志,有时反而如不共戴天的冤家,彼此之仇视,甚至超过对守旧派。如此一来,这一顶维新派的大帽子,扣在瘦骨伶仃的历史细节头上,只怕不大合用。

   再不合用,却也不得不用。我设想的补救之道,则在引入政治思潮,对派系进行细化。戊戌年的政治思潮,大致可归结为三种:守旧、缓进与急进。按现在流行的说法,缓进不妨叫渐进,急进不妨叫激进。维新派内,有渐进,有激进,革命派则属激进。故此,激进者如康有为、谭嗣同等,单论派系,不免模糊,只能说徘徊于改革与革命之间;结合思潮,立即了然。

   而且,以思潮为视角,更易观察晚清政治格局与实力消长。假如数人头的话,戊戌年实力最强的一派,无疑是守旧派。

   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开放上书权,允许官民自由上书。八月初五日(9月20日),教习知县广西举人李文诏上书云:“臣窃观中外大臣,大约主守旧者,十之七八。而一二新进,德望又不足以服众,而欲辅我皇上维新之治,不可得矣……”(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第280页),官员如此,百姓更甚,倘把官民都算上,守旧者估计高达十之八九。这一比例,两年后得到确实印证。据刘孟扬《天津拳匪变乱纪事》,当时对待义和团,“官无论大小,民无论男妇,大概信者十之八,不信者十之二。”所谓信者几乎都可划入守旧派之列。

   关于守旧派在朝中势力之大,试举两例。

   一是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七日(1898年9月2日),盛宣怀致电张之洞云:“濒行在仲相前密言,内外大臣志在自强者不多人,务需联络一气。仲相深然之……”仲相指荣禄(字仲华),自强指自强运动,即洋务运动(洋务运动前期口号“自强”,后期口号“求富”)。盛宣怀说“内外大臣志在自强者不多人”,可知大多人都不支持洋务运动,反对洋务,正是守旧派最鲜明的标志。

   “盈廷皆守旧”不仅令盛宣怀等警觉,也是光绪最苦恼的事情,甚至没有之一。

    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九(1898年7月27日),张元济致信汪康年,谈及他觐见光绪的情形:“弟四月廿八召见,约半钟之久。今上有心变法,但力似未足,询词约数十语,旧党之阻挠、八股试帖之无用、部议之因循扞格、大臣之不明新学(讲求西学人太少,言之三次),上皆言之,可见其胸有成竹矣。近来举动,毫无步骤,绝非善象。”从“旧党”到“新学”这四句,可知守旧派所制造的种种阻力。

   守旧派有哪些代表人物呢?以往我们惯于把慈禧视作守旧派领袖,实在是误会。荣禄亦然,他是后党不假,然而其人一来“颇有世界眼光”(祁景颐语),二来以通达或圆滑著称,政治态度有些漂移,却谈不上守旧,据考,他曾上折建言军队改革,反而算得上维新派。相反,一向被视为维新派领袖的翁同龢,其精神底色则是标准的守旧派。再如朝中大佬刚毅、徐桐等,皆以守旧著称,他们的守旧,破坏戊戌变法,只是牛刀小试,两年后作为义和团运动的政治推手,所酿制的祸端,无疑更为激烈。

   还有一位守旧派大佬值得一提。此人名叫谭继洵,其子即谭嗣同。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翁同龢初见谭嗣同,写日记云:“谭嗣同,号复生,江苏府班,敬甫同年继洵子。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中桀傲者也。”敬甫同年继洵,即谭继洵,字子实,号敬甫。翌年三月,翁同龢见到谭继洵,不由想起谭嗣同,遂作比照:“谭敬甫中丞来,此人拘谨,盖礼法之士,从前不知,而有此子何也?”其实翁同龢也是谨小慎微的礼法之士,所以才会觉得谭嗣同高视阔步,狂放不羁。

   当然他的观感没有问题,谭继洵拘谨,谭嗣同桀傲,父子大异其趣,这在认识他们的人眼里,可谓共识。叶瀚曾致信汪康年,称谭嗣同“天分极高,热力亦足”,感慨“……敬老(谭继洵)何人,而生此宁馨,可见体质传于父母之说,亦未尽是”。龙绂瑞《武溪杂忆录》云:“谭敬甫丈老成拘谨,君(谭嗣同)则发扬蹈厉,不守绳墨,故父子颇异趣。”

   除了性情,谭氏父子的政见同样大异其趣。

   谭嗣同是维新派中激进一系,甚至可归入革命派;谭继洵则是著名的守旧派,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七日(1898年9月12日),杨深秀上《新旧人员宜慎重选用折》,其中给谭继洵的评语是“守旧迂拘,虽人尚无他,要非能奉行新政者”(此折由康有为起草,这般措辞,想必还是顾及到谭嗣同面子)。胡思敬《戊戌履霜录》曾谈及这对父子的政治冲突:“其父继洵,方湖北巡抚,年七十矣,知嗣同必以躁进贾祸,一月三致书,促之归省,嗣同报父书,言老夫昏髦,不足与谋天下事。闻者无不怪骇。”

   谭嗣同少时与父亲关系冷淡,成人之后逐渐好转,纵然政见歧异,还不至于在信中批评父亲昏聩——除非败局将至,伪装与父亲决裂,以为保全(谭嗣同宁死不逃,原因之一,即为保护父亲,如刘蔚庐诗云:“谭生意气横天下,不忍逋逃累老亲”,被捕之前,他曾特地伪造谭继洵痛斥他大逆不道的书信)。不管哪一种可能,可确信的事实则是,这对父子分属两派,政见判若水火。

   此时谭继洵官居湖北巡抚,顶头上司即湖广总督张之洞。胡思敬《国闻备乘》第一条写“同城督抚不和”,曾以张之洞与谭继洵之争为例(湖广总督分管湖南湖北,总督府设在武昌,与湖北巡抚同城)。他们的争执,同处一城其实只是小节,根本原因还是政见不合,一者维新,一者守旧,前者上折力主改革,后者极少附和(“每之洞约联衔条陈新政,皆谢不敏”),因此常有龃龉。

   谭继洵守旧所导致的政治效应,正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戊戌变法期间,守旧自是祸端,不得上司欢心,险遭中央罢斥;待变法失败,则成荣耀或福音。谭嗣同筹划围园杀后,依大清律,属谋反,位居十恶之首,当诛九族。结果谭继洵只落得革职回籍,交地方官管束,其家族毫发无损。如此从轻发落,其守旧的盛名,未尝不是一个被慈禧纳入政治考量的因素。

   作者为法律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