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能否领导戊戌变法?
2018-07-14 09:07      作者:羽戈     来源:中国经营网

羽戈

前面屡屡提到张之洞,现在专门来说说他。他一直浮现于我们的视野而未被重点对待,最大原因在于,从一定意义上讲,他是戊戌变法的局外人。戊戌变法的中心在北京,他则远在武昌——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打断,袁世凯不也不在北京吗,怎么被浓墨重彩,大书特书?如你所见,袁世凯的练兵地小站,位于天津东南,到北京相当便捷,而且变法晚期,他的北京之行,对政局大有影响。这一比可知,地理因素虽非根本,却与政局息息相关。由于地理限制,千里以外的张之洞之于戊戌变法,只能在边缘徘徊,而无从进入核心,由此他得到什么与失去什么,国家得到什么与失去什么,如何考量,则成难题。

事实上,戊戌年的张之洞,本有机会进入核心。这一年闰三月初三日(1898年4月23日),朝廷下旨:“张之洞著来京陛见,有面询事件。湖广总督著谭继洵兼署。”这背后,有两股势力在活动,一是后来名列戊戌六君子的杨锐和刘光第,他们运作张之洞进京,希望由其领导变法,整顿国事,此中虽有私意(此二人皆属张之洞一系),大体则是公心;二是上奏“请调张之洞来京面询机宜”的徐桐,作为守旧派领袖,引荐维新派的张之洞,则为对付政敌翁同龢和张荫桓,这里面私心的成分无疑更重。当这两派一拍即合,遂有奏请,最后由慈禧拍板,其用意则在平衡政局,不让翁同龢一派坐大——这是她一贯的权术。

对于杨锐等人的动作,张之洞事先并不知情,故而奉旨之后,一头雾水,满腹犹疑,以多事、多病为由试探、拖延,惹得光绪大发脾气。在此我们要介绍一下张之洞的行事风格,若用一字来总结,可谓巧,其欠缺,一是勇,二是恒。基于此,遇到难事,他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推宕。湖南巡抚陈宝箴既是他的下属,也是老友,对其性情心知肚明,听闻旨意,立即发电,有“妄谓今日事势,必须用一拼字”等语,对症下药,以为激励。不过张之洞依旧沉吟不决,坐失良机。当然他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自顾迂庸孤陋,即入都一行,岂能有益时局,惟有听其自然。在外所办虽一枝一节之事,然尚有一枝一节可办耳。”

张之洞入京一事,因闰三月十九日(5月9日)爆发的湖北沙市事件而中止(背后应出自翁同龢的阻挠)。后人将此视为戊戌年的一大转折点。按他们设想,张之洞进京,必入军机处,必可领导变法,康有为一派必遭冷落,历史走向必将改写。如茅海建《戊戌变法的另面:“张之洞档案”阅读笔记》所述:

……如果张之洞入京辅政,他在《劝学篇》中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很可能成为此期朝政的纲领;而他对康有为及其学说的敌视,将会全力阻止康有为一派的政治企图。他对“迂谬”理念的反感,也将会全力阻止极端保守派的政治反动。若是如此,清朝的历史之中是否就会没有戊戌变法和戊戌政变,没有义和团和庚子事变,而提前进行清末新政?

我们不能说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但是,假设之为假设,而未化作现实,自有它的原因在。这些原因,往往注定了未来的成败。拿张之洞来说,他的性情与才具之局限,已经决定了他不可能成为破局的人物。破局需要勇悍,而非取巧,需要大刀阔斧,而非谨小慎微,需要知难而上,而非知难而退。不幸张之洞偏偏是后者。不消说比拟李鸿章,哪怕他能像陈宝箴那样富于血性,勇于任事,奉旨即北上,怎会受阻于沙市事件——从朝廷下旨到沙市事件爆发,足足有半月时间,却因张之洞的迁延而白白浪费——而且沙市事件解决之后,他依然有机会进京,如陈宝箴劝他“……完结后,似可即奏报起程,以慰人望”“沙事竣后,似亦应据实复奏,若钧从入京,必于大局有益”,然而他早已打起了退堂鼓。说白了,他不是不能进京,而是不想进京。这个“不想”,正应了刘坤一对他的评价:见小事勇,见大事怯。

这不是说张之洞不能担当大事,而是指他应对大事的态度,过于审慎,以至保守、怯懦。鉴于此,他不曾遵旨进京,就其个人而言,实际上是一种保全。因为以他的“见大事怯”,倘若入京辅政,夹在强悍的守旧派与疯狂的激进派之间,其对策必然是明哲保身,其局面必然是左支右绌。茅海建预期他一手“阻止极端保守派的政治反动”,一手“阻止康有为一派的政治企图”,独树一帜,支撑危局,可能性只怕微乎其微。更可能发生的情形则是,他被这两派左右夹击,两头受气,无所作为;如果面临左右之间的生死抉择,他应该会倒向守旧派。

茅海建显然高估了张之洞,譬如在其早期著作当中盛赞张之洞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尽管不是最优秀)与最具远见的政治家(尽管不是最具实力)。这些都是泛泛而谈,难以落到实处。大体而言,以张之洞的性情与才具,只有主持一隅的能力,让他领导全局,不免强人所难。他在戊戌年的进退,恰可见历史之神的公正。彼时维新派中渐进一系,唯一有能力领导戊戌变法的人,应是李鸿章。可惜甲午一战,李鸿章威信扫地,身败名裂,若想出头,首先舆论不会通过(如强学会成立,李鸿章捐款三千金,被直接拒绝),其次光绪不会同意(若无慈禧袒护,光绪对李鸿章的惩处无疑更狠辣),所以这也是一个伪问题。

既然说到张之洞,说到维新派中渐进一系,不妨深究一个问题:戊戌变法何以失败。早在百年之前,便有一种论调,称康有为等“卤莽灭裂,轻易猖狂”,导致变法惨败,“驯至于幽其君而杀其友”(严复语)。这一观点在1990年代,被上升到“亡于激进”的政治高度。由此衍生了与张之洞有关的那个假设:假如不是由激进派,而由渐进派领导戊戌变法,结局如何?

渐进与激进之争的确是戊戌变法期间的一大议题,然而并非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元素。变法之失败,首先在时势,如茅海建所云,“戊戌变法的动力不在于内而在于外”,外患即亡国灭种的危机刺激了变法,就内部而言,改革尚未成为共识,遑论大势——要等到两年后,经义和团运动一劫,执政者才觉悟到,当务之急不是要不要改革,而是怎么改革;其次在力量,戊戌年大清朝野的最大派系乃是守旧派,维新派——包括渐进与激进——势孤力薄,暂未形成利益集团,哪怕拉上革命派合作,都不是守旧派的对手,一旦图穷匕见,拔刀相向,强弱分明,必败无疑;最后才是人与方法的问题,康有为们可比庸医,所推行的“大变、全变、骤变”可比虎狼方,不过,在前两个因素的对比之下,这一点已经不是那么重要,纵使换作“老成硕望”如张之洞来主持变法,用渐进思路替代激进思路,结果也是败局,照样难救大清,差别在于,可能不会有戊戌政变,不会有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的悲剧。

这么说是不是过于武断呢?试看大清最后十年的改革,其领导者正是张之洞等渐进派。改革纲领《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出自张之洞和刘坤一之手,改革中期张之洞终于进京,入主军机处,登上政治前台,然而结局如何呢?那些假设由张之洞来领导戊戌变法的人,当可在此找到答案。

作者为法律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