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才与大略
2018-11-21 01:11      作者:羽戈     来源:中国经营网

  所谓雄才大略,我们习惯当作一个词语来使用,张学良却将其一分为二。据《张学良口述历史》,他说自己有两个长官,一是父亲张作霖,一是蒋介石:“我父亲这人有雄才,大略不如蒋介公;介公呢,他有大略,雄才不如我父亲。”随之谈张作霖的雄才,却前言不搭后语,说不出所以然来。

  读《张学良口述历史》,可知其人底细。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张学良地位甚高,但他的最大问题在于,本身只有小聪明,却缺乏自知之明,十分自以为是,而且身当要冲,以其小聪明决断大事,十之八九都是失误。胡适日记曾云:“汉卿为人有小聪明,而根基太坏,到如今还不曾成熟,就为小人所误。”后来张学良撰自况联:“两字听人呼不肖,半生误我是聪明。”忏悔之情溢于言表。当然能意识到“半生误我是聪明”,足见他并非一无是处。

  拆分雄才大略,比较张作霖与蒋介石,正体现了张学良的小聪明;认为张作霖这样的才干便可称雄才,蒋介石这样的才略便可称大略,则体现了他作为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的局限性。

  雄才与大略,并无一定之义。我理解的雄才,既然谓之“雄”,则不能限于一隅,不能是偏安之才。绿林出身的张作霖之才具,说破了天,只能当东北王,一旦其势力范围超出东三省,便无法支配局面。由他出任北洋政府首脑,实在勉为其难,暗示北洋军阀无人可用、日暮途穷。“中华民国军政府陆海军大元帅”云云,构成了他的政治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最终导致他横死于退出北京、返回东北的火车之上。

  据《曹汝霖一生之回忆》,1925年,曹汝霖曾奉段祺瑞之命去奉天请张作霖,二人一同乘车赴京,途中闲谈,张作霖对其同时代人物,多有贬斥,如认为段祺瑞刚愎自用,徐世昌缺乏现代知识,黎元洪碌碌庸才,冯玉祥不宜共事。他最推崇的还是袁世凯:“只有项城的能力智力,能统一中国,惜误于群小,忽起帝制运动,中道而殂。”倘以袁世凯为标杆,张作霖则是东三省的袁世凯。然而,如果我们能同意严复对袁世凯的评价:“大总统固为一时之杰,然极其能事,不过旧日帝制时一才督抚耳!欲与列强君相抗衡,则太乏科哲知识,太无世界眼光,又过欲以人从己,不欲以己从人,其用人行政,使人不满意处甚多。望其转移风俗,奠固邦基,呜呼!非其选耳。”严复的意思是,以袁世凯的才能,难以主宰中国全局,只适合治理一地,那么作为小一号的袁世凯,张作霖的才具,可想而知。

  当然严复的论断,还可以这么理解:袁世凯有雄才而无大略,故而只能担任督抚。由此再来说大略。何谓大略?严复所言“世界眼光”,可视为一条标准。我则想起一句古训:“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最早告诉我这句话的人,应是我的姨夫,他教我下象棋,以此言为要旨,告诫道:不能只顾自家棋路,还得琢磨对方进退,能看穿对手三步棋,算入门,看穿五步,算及格,看穿十步,算登堂,自此有资格与人谈棋)能谋万世和全局,有此辽阔胸襟与长远眼光,才配谈大略。

  胸襟与眼光之外,判断力也是大略的要素。所谓判断力,小到推断一个国家(朝代)的走向,大到预判一个时代的趋势。譬如1949年鼎革之际,身处大陆的知识分子走与留,遂成巨大考验,不仅考验立场,更考验眼力,此中定夺,直接决定其个体命运的悲喜。再如1947年8月1日,胡适在北平作广播演讲,题目是“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其中谈道:“……他们说最近三十年来,民主政治已不时髦了,时髦的政治制度是一个代表劳农阶级的少数党专政,铲除一切反对党,用强力来统治大多数的人民。”其时无论中国还是西方,“他们”都不在少数,然而胡适却不以大多数人之是为是,不怕犯众怒,他坚称,自由民主的趋向,正是这三四百年来世界文化的最大目标、最明白的方向,最近三十年来反自由、反民主的潮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波折,一个小小的逆流”。对此,余英时说:遍读胡适一生的政治言论,深感只有这一段文字最能代表他的民主精神和信念。这次演讲不仅印证了胡适的勇气,更印证了他的大略:他们只看到三十年,他却看到了三百年。

  再说“有大略”的蒋介石。老实说,我始终不能认为,蒋介石有什么大略。他的最大优点,在于坚毅,人如其名,其介如石,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借用杨度挽孙中山的话讲,叫“英雄做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他的一大缺点,则是格局偏小。黄郛曾劝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老弟于‘毅’字之一字,已足够足够,今后只当在‘弘’字上多下功夫。”按朱熹集注:弘,宽广也。黄郛的规劝之意,再也明确不过。然而终蒋介石一生,“弘”字依然欠缺。一个心胸不够宽广的人,如何能有大略呢?

  真正有大略的人,不是老蒋,而是小蒋。王鼎钧曾称颂蒋经国的才干度量谋略统驭,认为有些地方更胜其父。我以为小蒋显然优于老蒋的地方,正在大略。他的眼光,不曾局限于一个家族、一个政党、一个岛屿、一个时代,从他宣称“世上没有永远的执政党”,与表态“用专制结束专制”,从他对台湾民主转型时机的选择(不是更早,亦非更晚),与对“一个中国”立场的坚持和诠释,皆可见其深思与远图。陶涵说,蒋介石无论在世、辞世,他的心显然不在台湾。此言同样适用于蒋经国。

  回头来看张学良的话。其意义在于以雄才与大略论英雄,至于结论,则不值一哂:张作霖谈不上雄才,蒋介石谈不上大略(其实蒋介石的才具并不逊色于张作霖)。近世中国,英雄辈出,豪杰如云,然而细究起来,雄才者少,大略者更少,有雄才而缺乏大略,往往目光短浅,只可能成为一代枭雄,典型如袁世凯;有大略而稍逊雄才,往往眼高手低,只可能成为悲情英雄,典型如孙中山。兼具雄才大略,譬如宋教仁和蔡锷,却遭天妒,英年早逝,思之令人扼腕不已。

  这世间最多的却是雄才与大略一无所有的庸人。要推举一个代表,首选发明了“雄才大略论”的张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