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哪有捷径
2018-11-22 01:11      作者:羽戈     来源:中国经营网

王照(小航)的名字,留于汗青,源自戊戌变法。彼时他官居礼部主事,曾上书“请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巡幸中外”,为礼部尚书所阻,两厢争执,酿成巨大风波,最终导致礼部六位堂官被发怒的光绪皇帝一并革职,震惊朝野。变法失败之后,他被迫流亡日本,寄身于康有为、梁启超门下,然而他与康梁终究不是一路人,不久便宣告决裂。后来他反思变法,不仅抨击荣禄、刚毅等守旧党“皆误国者也”,还批判康梁等“亦庸医杀人者也”。
他曾述及与康有为的一段争论:“戊戌年,余与老康讲论,即言‘……我看止有尽力多立学堂,渐渐扩充,风气一天天的改变,再行一切新政’。老康说:‘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迄今三十二年矣,来得及,来不及,是不贴题的话。”王照与康有为年纪相当,仅相差一岁,故称其“老康”。
这则史料,我在胡适书中,至少读到两次。1930年10月8日,年过七十的白头老人王照访胡适不遇,留下一大包文字,想来应是《王小航先生文存》底稿。1931年5月31日,胡适为王照的四卷文存作序,结尾便引用了这段话。
王照自道“三十余年拙论不离普及教育一语”:戊戌年,他主张多立学堂,以教育为新政之本;民国元年,他在上海发表《救亡以教育为主脑论》;民国十九年,他作《实心救国不暇张大其词》,依旧主张根本之计在于普及教育。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精神,无疑最对胡适胃口,因为他自己便是如此。早在1916年,他就说过:“作为个人来说,吾倒宁愿从基础建设起。吾一贯相信,通向开明而有效之政治,无捷径可走。……吾个人之态度则是,‘不管怎样,总以教育民众为主。让我们为下一代,打一个扎实之基础。’”并强调“这是一个极其缓慢之过程,十分必需之过程”。
1948年3月3日,胡适复信正读大学、年轻气盛的陈之藩,再次引用了这段话,并告诫陈之藩“别说缓不济事,缓不应急”。
王照的主张,以及他与康有为的争执,在他的同时代人当中,不乏呼应。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写过一本题为《现代教育》的小册子:“……在小册子中,我建议中国政府进行教育改革,并为此每年投入一百万两白银。对这个建议,李鸿章的答复是,中国政府承担不了这么大一笔开销。我说,那是‘种子钱’,必将带来百倍的收益。他问什么时候能见成效。‘需要二十年才能看到实施现代教育带来的好处。’我回答道。‘噢!’李鸿章回答说,‘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1905年春,严复赴英国交涉开平矿权,与孙中山会面。严复说:“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之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孙中山不以为然:“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这场争论,与王照、康有为之争,毋宁更加接近,不仅思想,就连话语,都仿佛出自同一模式。
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三场争论,皆可归结为渐进与急进(激进)之争。渐进论者主张从教育入手,开民智以行新政:教育的性质,注定只能聚沙成塔,滴水穿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绝无一日千里、一蹴而就之理;同时,认为民智未开,新政难成,先开民智,后行新政,接近素质论和文化决定论,这二者的路径依赖,都是渐进。
急进论者反对渐进,理由在于,今日中国,岌岌可危,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容许渐进论者积跬步以成千里,如康有为说“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李鸿章说“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孙中山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陈之藩说“缓不济事,缓不应急”,都在强调时间之于国家转型的紧迫性。话说回来,国家转型与时间的关系一向微妙,它迫于时间的压力,却最需要时间的打磨,这从而构成了渐进与急进之争的外在困境。
时间之外,还有一个隐藏因素:空间。如果把渐进论归入改革谱系,急进论归入革命谱系,可知前者亟须政治空间,后者无需政治空间,换言之,正因缺乏政治空间,才要革命,革命之目的,即创造崭新的政治空间。王照、严复等渐进论者呼吁开民智以行新政,在孙中山这样的革命者(康有为同样深具革命气质,戊戌变法正是一场以革命手段推行的改革)看来,不啻是一种政治幼稚病,清廷怎么会给你开民智的空间呢?
我只是重述百年前的纷争,而无意作出褒贬。窃以为,不管渐进还是急进,作为国家转型的路径,无所谓对错,只存在适时与否。而且这两种路径,并不必然矛盾,有时反而结合为一体两面。我曾总结改革与革命的关系:“改革的阻力有多大,革命的引力就有多大;革命的压力有多大,改革的动力就有多大。”“成功的改革是革命的消毒剂,失败的改革是革命的催化剂。”此外,虽然改革与革命两派屡有争执,甚至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实则严复与孙中山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即保守、颟顸的大清朝廷,那帮既得利益者,即反革命,同时对改革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渐进与急进的关系,亦复如是。
明乎此,才能理解,为什么王照会在戊戌变法三十二年之后,大概是1930年,感慨他与康有为的争论“来得及,来不及,是不贴题的话”。这不仅因为二人之争原无对错之分,更是因为,从结局来看,他们都是失败者。
把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归于康有为“庸医杀人”,不难成立。康有为给晚清这个重症病人所开药方,堪称虎狼方:“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就连他的弟弟康广仁都指责“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地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急进的康有为的确失败了,只是,假如由渐进的王照,以及老成谋国的张之洞等改革派主持戊戌变法,朝廷能否突围,中国能否自救呢?晚清最后十年的“庚子新政”,已经给出了答案。
这当然不是要说,渐进、急进,均不可取,而是试图指出二者的纠结,一者失败,未必能印证另一者成功,有时则是两败俱伤之惨局:急进浪费了时间,渐进则损失了空间。如果一定要从中汲取什么教训,那么对于一厢情愿的渐进论者来讲,必须打碎对权力的预期与幻想,对于急于求成的急进论者来讲,我则想起了王照的那句话:
天下事哪有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