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才常之死
2018-05-12 10:05      作者:羽戈     来源:中国经营网

1898年9月25日(农历八月初十),谭嗣同被捕于浏阳会馆,28日被斩于菜市口。监狱三日,他写了一首诗,题于墙壁之上,故名“狱中题壁”。此诗共计三个版本,黄彰健认定原诗为:“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唐烜(时任刑部主事)《留庵日钞》记录了另一版本:“望门投宿邻张俭,忍死须臾待树根。吾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第三则是经梁启超《谭嗣同传》所传出、也是流行最广的版本:“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三者,应以中者最可信。同时我们也得承认,排除误记、误传之可能,梁启超虽改了五个字,却使谭诗气魄更胜一筹,不愧大手笔。

此诗前三句梁启超均有改动,最后一句却保留下来,因为改无可改。这句诗随之构成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大谜题:“两昆仑”到底何所指?据统计,不下七种说法。其一认为指谭嗣同和唐才常。证据是,6月28日(农历五月初十),谭嗣同应征北上,唐才常为其饯行,酒酣之际,谭嗣同口占一绝,有“三户亡秦缘敌忾,勋成犁扫两昆仑”之句,堪为三个月后狱中题壁诗之伏笔。不得不说,这是相当有力的论证。由此再看“去留”:彼时谭嗣同北上京师,唐才常留守湖南,一去一留;此时谭嗣同选择就义以酬过去,唐才常作为生者以图将来,同样一去一留。

湖南是谭嗣同、唐才常的家乡和基地,经营多年,自然不可能放手。加之谭嗣同对于北上参与改革,心底不无犹疑,留唐才常在老巢,可视为后手。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谭嗣同到京没几天,毕永年接踵而至,随后召唐才常北上相助。其目的,则在武力夺权,包围颐和园,禁锢慈禧太后。他去游说袁世凯,号称“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招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并电湖南招集好将多人”一语,即指唐才常而言。难说幸与不幸,唐才常行至湖北武汉,听闻变法失败、谭嗣同喋血菜市口的噩耗,只得驻足。满腔悲愤,化作一副挽联: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赢将去楚孤臣,箫声鸣咽;

近至尊刚十数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这七十二字,实可谓一字一泪,一字一恨。此中深情,正不负二人的生死之交。谭嗣同说过:“二十年刎颈交,绂丞(唐才常字)一人而已。”唐才常眼中的谭嗣同,亦复如是。

自此唐才常一心一意以复仇为念,如其诗云:“七尺微躯酬故友,一腔热血溅荒丘。”他曾嘱咐三弟唐才质处理家事:“来往信札,有关时事者,皆付丙丁,惟壮飞之书宜留。”丙丁者,火也,把平日书信付之一炬,以绝后患,足见其决绝之情;壮飞是谭嗣同的号,唯独留下谭嗣同的信,足见其深挚之情。

此后近两年,唐才常奔波于海内外,为筹划起义沐风栉雨、摩顶放踵。吊诡的是,谭嗣同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纠结于革命与改革之间,唐才常竟陷入同一困境。区别在于,谭嗣同纠结于理念与行动,唐才常则纠结于派系。从派系上讲,他是康有为一党,尽管此时康有为并未放弃革命路线,不过其革命目的之一,在于使光绪皇帝复位,是谓“勤王”,这样的革命显然不够彻底;对于勤王的招牌,孙中山等革命党则不感冒,他们一来主张排满,二来反对帝制,基于这两点,必然与光绪为敌。当时唐才常试图把康、孙两派凝聚起来,同心戮力,发动起义,然而两派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纵使他尽心竭力,终究无果,相反,恰是两派的日渐分裂,构成了自立军起义失败的一大根源。

试举两例。1899年冬,唐才常在上海发起自立会,手订章程,序文之中,既有“君臣之义,如何能废”之言,亦有“非我种类,其心必异”之语,前者保皇而后者排满,实在自相矛盾。唐才常未必不知其矛盾,可是他要周旋于康、孙两派之间,不得不两边兼顾,左右敷衍。对此,毕永年大加反对,劝唐才常断绝与康有为的关系,唐才常自有他的考量(如与康有为的师生之谊、要利用保皇会筹款等),坚决不从,二人激辩一昼夜,谁也不能说服谁,以致毕永年无比失望,痛哭而去,随后削发为僧,不知所踪。毕永年与会党关系极深,他的出走,等于断唐才常一臂。

1900年7月,唐才常联络上海名流容闳、严复、章太炎、文廷式等,发起中国国会,选举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国会宗旨,一是“不认满洲政府有统治清国之权”,二来请光绪复位,“立二十世纪最文明之政治模范,以立宪自由之政治权与之人民”,这还是自相矛盾。此时跳出来反对的是章太炎,然而他也无法说服纠结于两难之间的唐才常,最终气愤至极,当场剪发易服,退出国会,并宣布与唐才常绝交。

如此可知,自立军起义之前,其力量并非不断壮大,而是一再分化,除了毕永年、章太炎,如吴禄贞这样的革命党人,同样不满勤王口号而在起义前夕愤然出走。再加上康有为财政支援不力、通讯不畅等因素,唐才常等所策划的自立军七军起义,只有秦力山主持的前军在安徽大通准时举事,余者大都胎死腹中,唐才常、林圭等纷纷被捕,殉难者数以百计。

相传唐才常本有机会逃亡,却愿效仿谭嗣同,坐以待捕,“予早已誓为国死”。被抓出门之时,“面无惧色,仍时与其同志谈笑自若”;夜过长江,仰望星空,感慨“好星光”——其慷慨与从容,与谭嗣同简直如出一辙,知己之交,肝胆相照。入狱之后,张之洞特派郑孝胥去审问,他答道:“此才常所为,勤王事,酬死友,今请速杀!”其供状仅二十一字:“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权,机事不密请死。”1900年8月22日,他被处死于武昌紫阳湖畔天府庙旁。“就义之时,神色不变,慷慨如平生,临绝大呼天不成吾事者再。”这不由令人想起谭嗣同的临终壮语:“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同心若此,相期无负平生。

唐才常被关押在汉口巡防营之时,曾口占两首七绝:“新亭鬼哭月昏黄,我欲高歌学楚狂。莫谓秋风太肃杀,风吹枷锁满城香。”“徒劳口舌难为我,剩好头颅付与谁?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束总为斯。”——他可以慷慨激昂,我们却不得不掩卷深思:自立军起义何以失败,唐才常结局何以悲剧?而今有一种说法,归罪于康有为,认为他克扣革命经费,导致起义一再迁延,功败垂成。然而,不妨推想,假使康有为将百万募款全部寄给唐才常,起义一定会成功吗?只怕没有人敢于肯定回答,说到底,起义失败的重大原因,一是革命大势不成,二是革命力量不足(当时起义之领袖是革命党,主力则是哥老会、大刀会等会党分子,这些人,一来散漫,二来功利,只可为辅而不能为主,无法担当重任),就连唐才常,都不甘舍弃“勤王事”的招牌,而徘徊于革命与改革之间。就此而言,他与谭嗣同一样,与其说为革命而死,不如说为不够革命而死。

作者为法律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