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替人家认祖宗
2018-09-22 10:09      作者:羽戈     来源:中国经营网

我知道张伯桢这个人,还是托康有为的福。张伯桢是康门正传弟子,曾在万木草堂读书四年,师生缘结下之后,白首不渝,康有为晚年到北京,直接住在名曰“张园”的张家,足见交谊之深。1927年康有为死后,张伯桢作《南海康先生传》,洋洋数万言,综述其师学术志行,书中一口一个“先师”,二字前头还要空一格,以示敬意。这是研究康有为的必备史料,相比梁启超的同名著述——梁著作于1901年,仅限康有为的前半生——其叙事更加完备,用书后王树枏的话讲,叫“始末备举,巨细不遗”,“此书可作康先生年谱,并可为一朝史镜焉”。

这对师生的交谊,还有一事不得不记。张伯桢是广东东莞人,东莞乡贤,古往今来,首推袁崇焕。大清官方虽然对袁崇焕评价不低,譬如官修《明史》云:“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然而基于宿怨,终归不可能抬举太高,还他应有的历史地位。其形象之反转,还得等到民国。这背后,张伯桢出了大力气。他不仅收录袁崇焕的文章,编成《袁督师遗集》,还发表《袁督师应配祀关岳意见书》,要求袁崇焕与关羽、岳飞等坐在一起,接受后世膜拜。此外,他发起修建了袁督师庙(现位于北京龙潭湖内),并请老师康有为出山加持。康有为撰写的对联和庙记皆平平而已,有一首题诗却是健笔:

杜邮赐剑杖凉风,马革投潮藏种弓。

冤写金陀莫须有,幽囚钟室将毋同。

摇落山河名将碧,萧条异代劫灰红。

记游山海关凭吊,立马长城一世雄。

不过,说到张伯桢与袁崇焕,后世常常谈及的并非他的种种义举,而是一桩丑行。

我们且继续介绍张伯桢。他曾留学日本法政大学,学成归国,一直从事法律工作,在晚清供职于法部,民初供职于司法部。自民国建立,到1928年国民党北伐成功,他担任司法部监狱司第一科科长达十六年之久,横跨整个北洋时代,是以司法界有一笑谈:“法界百八罗汉,以张果老铁罗汉居首座,称为不动尊。”张果老即张伯桢,铁罗汉、不动尊等,暗指他的官运。

北洋时代十六年,以袁世凯复辟帝制为转折点。张伯桢在北京做官,对于大总统称帝,到底什么态度呢?先抄一则旧闻。1915年2月21日,北京《亚细亚日报》报道称:“迄今大总统遭际时会,肇造民国,功德茂焉。顷其宗人重修族谱。其始祖原籍广东东莞县,且有祖山,葬于宝安县属,其地名擎天一柱。缘七世祖崇煜公,于明末清初流寓河南,遂占籍为项城人,宗派遂分。渊源所自,实始东莞。闻已遣长老赴粤调抄族谱,以明宗系之所由来云云。”大意是,袁世凯本是袁崇煜——袁崇煜是袁崇焕的弟弟——的后裔,祖籍广东东莞,如今有意认祖归宗云云。

话说常人发达之后,往往要认一个显赫的祖宗,以证明自己出身名门望族,成功渊源有自,这在政界与商界,尤其通行。这里要谈的问题在于,袁世凯认袁崇焕为祖宗,到底是他的主意呢,还是手下人的马屁?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云,袁世凯平时谈起袁氏世系,每每叹息唏嘘不已,因为袁姓在古代,以汝南袁氏最为显赫,袁安以下,四世三公,乃是东汉一等望族,汝南离袁世凯老家项城不远,要攀附倒也不难,不过汝南袁氏后来出了袁术、袁绍这样的不祥之人(“淮南袁术,唤蜜身死,河北袁绍,国破家亡”),要做他们的后人,则不合袁世凯心意。由此说来,袁世凯对于认祖宗,似也有自己的需求。

帮袁世凯解决这一难题的正是张伯桢。刘成禺说,当时张伯桢在财神梁士诒门下——此说待考——听闻袁世凯为袁氏世系烦恼,忽然想到了他所推重的袁崇焕。在其看来,如果袁世凯认袁崇焕为祖宗,“一可掩饰项城不忠满清之名,一可杜塞革党排满之口。袁氏世系,俨然三百年前民族主义引导者,颠覆清廷,有自来矣。帝制民主,又反清复明余事耳。”于是他伪造《袁氏世系》一书,称出自元明麻沙刻本,其中虚构了袁崇焕遇难之后,子孙某支由东莞迁项城始末。书成之际,请其师兄罗瘿公(罗惇曧)加持。好玩的是,罗瘿公的广告语,不知有意或无意,还是扯上了袁世凯看不上眼的袁绍:“袁氏四世三公,振兴关中,奄有河北,南移海隅,止于三水、东莞,清代北转项城。今日正位燕京,食旧德也。名德之后必有达人。”所谓“奄有河北”,即指袁绍而言。这番话还有点一语成谶的意思:袁世凯的结局,正重复了袁术、袁绍兄弟的末路。

且说张伯桢通过梁士诒呈上《袁氏世系》,袁世凯览之大喜,遂有前面引用的《亚细亚日报》——这是袁世凯的御用报纸——之报道,以为造势。马屁精自然不止张伯桢一人,待袁世凯认祖宗的消息流传开来,各部会衔,奏请尊袁崇焕为肇祖原皇帝;礼制馆会议,谓袁崇焕为民族巨人,宜配祀关岳。广东地方官龙济光、张鸣歧上书云:“据堪舆名家察看袁崇焕墓,称为一柱擎天格,满清以杀袁氏始,以立袁氏终,三百年必有王者兴。现当三百六十年元运,合理气峦头绵延形势论,正值一柱擎天,龙虎交运。三百年前,崇焕应虎运而生,白虎当头,故杀身以报汉家。三百年后,今上应龙运而生,黄龙正位,故御极以临天下。”这马屁拍得神乎其神,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我始终有些疑惑:张伯桢帮袁世凯认祖宗,能否以“媚袁”定论?纵观其生平,实在谈不上名利之士,相反,他建袁督师庙、重修袁督师墓、为八指头陀刊刻《寄禅遗诗》等,都是仗义疏财之举;临终之际,把平生珍藏的与袁崇焕有关的文物、康有为、梁启超书牍、墨迹、齐白石字画等,共1300余件,全部捐给北平历史博物馆,更可见他的风骨。而且,在同时代人口中,他的名声不差,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曾有两首诗写他(一般人只配一首),称赞备至:“国史久传六代名,回思家学想升平。抱残守缺谈何易,父子继承百世成。”“程史无须岳倦翁,自营草屋傍精忠。流光邑乘兼家乘,岂是寻常继述同。”如此一人,忽然献媚于袁世凯,着实令人费解。

我的揣测是,张伯桢帮袁世凯认祖宗,醉翁之意不在袁世凯,而在袁崇焕。时人以为,他在借袁崇焕抬高袁世凯;也许他的本意,则在借袁世凯推销袁崇焕。为了让袁崇焕从祀关岳,“壮士气而励忠贞”,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而一事无成,无奈之下,只能借力,果不其然,圣意传出,礼制馆主动提议,请袁崇焕配祀关岳。只可惜,他误判了袁世凯,看似一根钢筋,不料则为枯枝,轻轻一踩,便告断折,最终还赔上了他的声名——这是他一生罕见的污点。

濮伯欣《新华打油诗》曾咏此事:“华胄遥遥不可踪,督师威望溯辽东。糊涂最是张沧海,乱替人家认祖宗。”——沧海是张伯桢的字,糊涂一语,则是恕词。试观古今,乱替人家认祖宗的马屁精们,大多不是无脑,而是无良。